生活也許沒有唯一真相
“女人的一生該如何度過?她何時窺見了生活的真相?”這真是需要我用一生作答的問題,人生太短,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卻又太長,在劇組,我已經熬成劉老師,過了相信“一如何便如何”的年紀。命運安排我做演員,卻沒有安排突如其來的重大時刻改變我一生,漸漸地,我也不認為生活有唯一真相——那該是如萬花筒般,每個人的角度看去都不同的東西。想來想去,我終究放棄了寫演員劉孜。這次我想寫一個在劇組遇到的平凡人:楊師傅。
認識楊師傅緣于三年前的一部戲,他是組里派給我的司機。
他看上去比我父親年長一些,老穿著一件布的攝影背心,背微駝,但還算精神。他的輪廓分明,加上似乎從來沒用攏子攏過的一頭卷發,辨識度極強。認識他第一天,我就管他叫黃藥師,他沒聽懂,回我一句:劉老師好!楊師傅脾氣好,做事認真,就是容易緊張,有一天助理告訴他第二天的出發時間是早六點,他心里有事兒睡不著,半夜又給助理追了個電話,想確認到底是六點到我家還是到現場,助理沒接,他就把車開到我家門口在車里睡了。
平日拍戲累,車上跟他交流很少。有一次轉景,我睡不著跟他閑聊,聽他說了好多老北京的故事。他說他最愛吃火燒,還說魯迅先生來到北京時,住在紹興會館,老去路口兒稻香村買火燒,那兒的火燒遠近聞名。楊師傅隔一段時間就去解解饞。他還說,他有一個發小兒偷了小賣店五十塊錢,正趕上運動,后來錢還了還是被發配到新疆服刑,一去就是十五年,回來啥都沒了......說到這兒,他嘆了口氣,說現如今雞賊的多,本分的越來越少了。楊師傅的本分、懂禮數讓我印象很深,他從不和我一起吃飯,下館子更是甭提了,生拉硬拽都不進去。收工送我到家門口,從來沒進過家門兒。辦事錯過飯點兒,我讓助理給他買幾個火燒,他捧在手里一迭聲的“喲,您瞧瞧,又讓您破費了!”
有的劇組是塊肥肉,有的是黃世仁,無論哪種情況,滑頭的司機都能卡到油水。在車底下偷偷裝個油箱蹭劇組的油,過橋費和油票弄點兒小貓膩,這種伎倆觸犯不了法律,就算群眾們小圈子里傳著,也沒人正面給予道德譴責。楊師傅是沒功夫琢磨這些歪門邪道的,他忙得很。他本是我的司機,按說把我送回家就算收工,但有時劇組怕他無聊,得空就讓他再送別的演員,碰上演員住得遠,再送到家就半夜了。別的司機經常遇到這種情況,膽子大的,直接拒絕,嚷嚷兩聲,發號施令的也就慫了。人老實,總要多受累。
一年后,丈夫楊泓要找司機,我想起楊師傅,給他打了個電話,沒想到他居然一口答應了。他說在劇組干太累,身體有點兒吃不消,還千恩萬謝說我給了他一個好機會,他一定珍惜。
再見到楊師傅,氣色大不如前,話也少了,唯一沒變的還是那頭從未攏過的卷發。楊泓公司的車有GPS,功能也比劇組的車多,楊師傅明顯搞不定,緊張指數又提升了幾十個百分點。有時候他找不到路,我忍不住跟他發火:“您什么都好,就是不認道兒,那您干嘛來了?”他悶頭不答。我又開始后悔,畢竟他年齡和我父親相仿。
他在公司干了一個來月,楊泓說他不干了,因為身體不好。我沒挽留,客觀地說,他并不適合這份工作。倒是他給我打了一通電話,說:“真是抱歉,沒為您服務好!等我把病瞧好了,我一定繼續為您服務!”我客氣地回應:“您好好瞧病,有什么需要盡管提。”
——再次聽到楊師傅的消息時,他已經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