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史從故事到思想的變遷,實際是從文學到哲學的過程,這一形而上的提升使歷史從經驗衍變為一種智慧。“孔子成《春秋》,亂臣賊子懼”,按照范文瀾的看法,中國文化從根本上來說屬于“史官文化”。中國傳統上缺乏宗教色彩,歷史與天理就成為中國式宗教。“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,歷史不僅意味著至高的智慧,甚至成為一種神圣的意識形態。歷史使一個缺乏宗教情懷的中國人超脫了生命價值的限定,相信一種永恒的正義與道德。立德立言立功成為中國人自古以來最大的人生追求。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,司馬遷忍辱負重寫作《史記》,藏之名山,傳之后人。事實上,不僅文天祥這樣的仁人志士崇拜歷史,就是平庸如明英宗,也對歷史充滿敬畏。他在“土木之變”中被蒙古瓦剌俘虜,瓦剌首領也先以妹相許,英宗堅決拒絕——漢人天子做胡人女婿,史書上會留下“千古罵名”。應當承認,人與動物的區別在于人的神性;為了尊嚴與名譽,一個人是可以放棄生命的。
正如梁漱溟所說,中國文化是“人類文化的早熟”,幾乎沒有其他文明比中國更富于“歷史”傳統。在中國傳統中,“史”是一種負責記事的古老的官職。文字的誕生常常也是歷史的誕生,《說文敘》云:“黃帝之史倉頡,見鳥獸蹄迒之跡,初造書契。”正因為這種官方色彩,在中國傳統觀念中,所謂歷史其實就是宮廷史和權謀史。按照魯迅的說法,是帝王將相和偉人的家史。這種歷史觀一種占據著中國歷史主流,從歷史誕生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天,所謂的“正統”依然沒有松動的痕跡。在西方文化主導的現代歷史學中,歷史常常以文明史的面目出現。基于一種普世的人類文明視角,對歷史的文化學解讀構成一種平民化的“新歷史”,這有別于中國式權謀的“舊歷史”。如果說易中天的《品三國》和吳思的《潛規則》依然是“舊歷史”的繼續,那么從房龍的《人類的故事》、戴蒙德的《槍炮、病菌與鋼鐵》到彭慕蘭的《大分流》,歷史早已呈現出另一番模樣:比起皇帝有幾個嬪妃來,我們更關心從前的普通人——或者說我們的祖先——過著什么樣的生活,有過什么樣的想法……毫無疑問,后者離我們更近,就如同猴子比烏龜更接近人類。如果說前者接近有趣的傳說故事,那么后者才屬于真正的歷史。在舊的歷史傳統中,歷史就是過去的政治,政治就是現在的歷史;而在新歷史中,歷史就是現在的政治,“撇開政治的”歷史才是真正的歷史。
“歷史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”,這是《現代漢語詞典》的解釋。據說蜉蝣朝生暮死,壽命很短,其實人的壽命也并不比很多動物更長;但因為人類擁有歷史,這使人類擁有了遠遠超過其生命限度的智慧。每一代人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,他們的智慧是所有前人智慧的疊加。歷史就是人類的基因圖譜,它保存著人類的身世和所有生存記憶。歷史賦予人記憶,也賦予人“身份”。歷史不僅包括政治史、戰爭史、制度史,也包括社會史、經濟史、生活史、文化史、民俗史和心靈史。在某種意義上,歷史構成人類文化的思想核心。當文化遭遇政治時,歷史就被權力改寫;歷史變成權力史,或者宮廷史政治史陰謀史。權力的陰暗必然使歷史走向陰暗,甚至徹底消滅歷史——“欲亡其國,必先滅其史”。
“五經皆史也”,中國無疑是一個極其“歷史”的國度,事實上卻面臨“歷史”的貧困。所謂“正史”常常被權力篡改為“穢史”,反而是民間的“野史”流傳更廣。這種野史導致小說的濫觴,畢竟人是歷史最重要的載體。作家余世存批評道,我們的歷史寫作絕大多數是才子佳人之作,是帝王師將相幫閑之作,是或躲在書齋或上了電視的光鮮的學者大師之作,卻少有一個現代精神、氣魄、理性統一的中國人之作。從這種意義上,在當下中國的“歷史熱”中,既不缺乏權謀史和名人傳記的“勵志”智慧,也不缺乏“戲說”和“惡搞”的“娛樂”故事,而是缺乏真正的歷史——構筑在思想、理性、良知和智慧之上的平民史和文明史。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曾經指出:中國當下“最大的毛病即是硬化歷史”,要解決今日中國的問題,“就是要多讀歷史”,“首先要開放歷史”,“今日遮蔽往事,只有明日的失望”;“歷史不僅是鏡鑒,而且是進入行動之出發點,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公眾能接受之歷史,等于讓億萬人之行動出諸暗中摸索”。